【田園松陽?鄉(xiāng)村】章山,蓮花寶座上的福祉
北緯28度20分,東經(jīng)119度24分,在這個狹小的區(qū)域中藏納著布滿玄妙的章山村。一條面條一樣窄小的山路蕩上峰嶺,穿越四合山壁,轉(zhuǎn)過二十多道彎,曲折而入,章山村落在山坳中,如同另辟一個寰界,帶著些許不為人知的高深意境。
章山村得名于章山寺。當年廟宇高大,香火鼎盛。我們已無從追溯章山寺的開山歷程,以及深藏期間的歷史,寺廟僅存有一畝見方的遺址和鐘樓舊址,一只石香爐孤立在殘垣斷壁中,昔日的紅磚碧瓦已經(jīng)被草木的狂野給遮蔽了,只剩下了一則則遠古的神話跳躍在章山人溫暖的舌尖之上。
章山的風水早在若干年前就引起僧人的注意,并在此建寺,但真正成為一座村落卻是在清康熙末年。一天,一個叫呂祖富的碧湖保定人來到章山寺上香,這個年輕人正為分家后無處安身而苦惱,他想在章山寺燒香許愿,為他安身尋找一處上佳的居所。僧人將呂祖富帶到了章山寺北一里開外的一處山谷,指了指一塊長弧形的谷地,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轉(zhuǎn)身離去。呂祖富環(huán)顧了這塊郁郁蔥蔥的土地,似有開竅,于是在僧人所指處搭起了一座茅屋,這個家徒四壁的年輕人在此開始了艱辛的扎根創(chuàng)業(yè)。在之后的三百年間,呂氏家族漸漸繁衍興旺,幾十幢規(guī)模不一的屋舍沿著狹長的山谷鋪開,形成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層次明朗的章山村。
三百年后的一個秋天,我沿著呂祖富當年上山的道路進入了章山村,前夜剛剛下了一場飽雨,周遭的山色經(jīng)過洗滌,顯得特別鮮亮,更遠處的章山谷地云蒸霞蔚。秋天是章山一年最好的時節(jié),楓葉渲染著薄薄的霞光,滿山的板栗、桔子、柚子、柿子、香榧、吊瓜、茶籽等泛著各色光澤,將里里外外的峰嶺裝扮得色彩斑斕。還沒有到達村落,遠遠就聽到“嘩嘩”的水響聲,車子經(jīng)過幾折回轉(zhuǎn),一條幾十米高的瀑布飛濺而下,鋪成細細的紋理,像絲綢,像一層薄薄的輕紗,披在石頭上,扯出無數(shù)的細簾。巖石表面布滿青苔,綠滋滋,嬌滴滴,亮著一層水漬,像極了絲綢的綴邊。瀑布四周植被在水色的滋潤下特別地葳蕤茂盛,綠色沿著巖石發(fā)散開去,原本沉重如鐵的山體剎那間變得輕逸。飛泄的瀑布,飄灑的水汽,潮潤的空氣,植被的氤氳氣息,整個山野彌漫著一絲甜絲絲的味道。
接待我的村民叫呂麗偉,他帶著我在這個不大的村子里悠轉(zhuǎn),章山村與松陽其他傳統(tǒng)村落并無兩樣,古老民居完整地保留著清代的建筑格局和風貌,而且獨具山地建筑特色,塊石壘砌成幾米高的墻基,統(tǒng)一的土墻老房子依照山勢逐次排開,呈現(xiàn)出寬大的扇面,那些鮮艷的黃色在滿山翠綠中顯得格外奪目。一條環(huán)狀塊石路將章山村連接在一起,如同一條溯流而上的時間長河,章山村時光濃縮在了這短短的幾百米的逼仄村道上,我們一級級向上,仿佛穿越了三百年時光。橫梁、門窗、門楣上的精美的木雕和磚雕,無外乎是福壽的美好期盼,村落中沒有彰顯富貴氣,卻處處透顯出章山人小富即安的滿足。呂氏祖先有著精明的經(jīng)商頭腦,他們種植和營銷油茶,最興盛之時,他們通過陸路將油茶推銷到金華,通過水路將油茶推銷到麗水和溫州,至今在村頭還坐落著一座榨油坊,仿佛還在印證著當年的輝煌往事。章山村大屋雖然大都已經(jīng)破落,祖先的牌位還在供桌上堅韌地挺立著,一縷縷香煙依舊綿延不絕,呂姓子孫還是保持著傳統(tǒng)的以孝持家之風,保持著恭儉謙讓的風氣,每逢重要節(jié)氣和祖先祭日總是香火不斷,這正是章山人保持了數(shù)百年的耕讀之風和宗族良好的教化之功。
整個章山村的布局,自始至終圍繞著一個“藏”字。章山村藏在距離龍麗省道1.8公里的山坳中,三面環(huán)山,一面豁口正對著松陰溪,這樣的布局隱隱讓我尋到了風水的存在,總覺得此處藏在一個天大的秘密,但是一切并不明晰。我想在建筑和山野間尋找一些不尋常處,走遍了整個村落依舊毫無頭緒,仿佛村落所有的故事已經(jīng)在時間中消磨干凈,真有種“不識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在此山中”的感慨。正當我即將失望時,谷地中心的圓形山丘引起了我的注意,它的輪廓豐滿而又圓潤,如同一只倒扣的鍋蓋,我和呂麗偉拔開半人高的野草,一腳深一腳淺地登上這個并不高大的山丘。
站在山頂向四處眺望,大塊大塊的云朵堆滿了天空,很快在風中走散,四周蒼莽群山飄來眼底,一溜溜山體輪廓起起伏伏,勾勒出一幅無比空靈的畫面。山體的伸展是豪放的,瀟灑地跌蕩而去,山體的褶皺的連接部分是婉約的,甚至有些婀娜,一動一靜,一張一斂,章山讓我看到了太極,一種道家氣場彌漫在整個谷地。我沒有學過風水堪輿之術,但是我有著一雙辨識村落格局的眼力,我堅信看到了一幅玄妙的奇景,以腳下的山丘為圓心,前后左右攤開了形如蓮瓣的山峰,組成一朵完整的蓮花。以前對古人為什么使用一朵朵來形容山峰感到困惑,今天在一個特定的場景中終于一眼頓悟。此時,我如站蓮臺,仿佛腳踏蓮心,氣定神閑,雙手謙卑地合十。
當我指出此處是蓮花時,同行的幾個章山人開始議論起來,呂麗偉曾經(jīng)查過族譜,呂祖富的先祖明倫公死后就葬在章山赤路圩自然村,后人稱之為蓮花墳。另一個老者說在村落北部,也坐落著一座祖墳,當?shù)厝朔Q之為蓮花根。他們的說法和我的看法對應了,這的確是一朵盛開的蓮花,它正含笑地迎接著后人對它的認識。
圓丘是最佳觀景點,360度大回轉(zhuǎn),不同角度呈現(xiàn)出不同的景致,章山之美,被神秘氣息一一籠罩。浮云一朵朵飄搖在頭頂,我會幻想我所站的位置,正是當年呂祖富所站的位置,可以想象,當呂祖富一不小心窺見了章山的隱蔽在天地之間的秘密時,那一刻洋溢在他臉上的必定是如癡如醉的表情。我還看到了一張張呂祖富后人的臉,他們欣喜,驚異,滿臉洋溢著對祖先的崇敬之情。如果真有造物主,對于章山,他的手筆是藝術化的,一定非??犊蠓?,這是一個可以和橫樟、石倉源、界首風水相媲美的地方,從形態(tài)上而言,或許更相似,就蓮花瓣的開放程度仿佛經(jīng)過了周密的設計。
章山村坐落在一朵向南綻放的蓮花上,看似是一個巧合,里邊實則大有玄機。蓮花出淤泥而不染,被譽為花中之君子。佛祖釋迦牟尼的寶座是蓮花,因此佛教常以蓮花自喻,佛經(jīng)稱蓮經(jīng),蓮花因此倍受信徒敬愛。蓮花所居之處稱佛國,人們認為有佛心的人才可以居住在蓮花池畔,也就是通俗稱的蓮界。這朵蓮花默默地庇佑著一代代擁有佛心的村人平安吉祥,安居樂業(yè)。其實章山先人早就洞曉了這個秘密,更多的蓮花紋飾在老宅的月梁、牛腿、門梁等建筑構(gòu)件上出現(xiàn),蓮花圖案成為章山村隱含的標志。他們把一朵朵蓮花高高懸起,讓后人每天都從花下低頭出入,后人心里的蓮花也盛開了,他們顯得儒雅有致,顯得淡泊高潔。
我不知道今天的章山人生活在這朵巨大的蓮花中是什么感覺,時間在消散,他們或許已經(jīng)渾然不知自己所處的境地,他們追溯呂祖富這位先祖時已經(jīng)沒有了蓮花的記敘,也不知道祖先以蓮花來期盼后世子孫的興旺發(fā)達。但是,他們每天可以感受得到天地間的巨大太極,正是這方溫順的山水養(yǎng)育了他們,磨去他們的棱角,饋贈了他們一副波瀾不驚的性格。他們在章山安身立命,耕讀傳家,修行修德,信仰祖先,敬奉神靈,得財增福,躲避了一場場政治博弈帶來的災禍,一次次成功地逃脫了卷入漩渦的悲劇。我在村中一幢老屋的門楣上,看到一方刻有“忠厚家族”的石匾額,這是整個村落文化的點睛之筆,這和一般人家在門楣上刻著光宗耀祖的字眼形成強烈的反差,顯得低調(diào),沉斂,保守,老老實實做人成為這個家族的第一要務,難道他們曾經(jīng)遭遇過什么波折和叵測?
一個看似簡陋的小山村玄機四藏,讓人不敢再去輕視它,隨著它的謎團越來越多地呈現(xiàn)而出,愈覺幽深難測。當我的目光從蓮花轉(zhuǎn)向村落時,另一個奇景猛然浮現(xiàn)了,村落正中兩幢大屋一前一后整齊地排列著,陰陽合鋪的小青瓦劃出兩個大方塊,在黑漆漆的方塊中露出一大一小兩個天井,光線將黑白兩色清晰地隔離,呈現(xiàn)出一個巨大的“呂”字,其他房屋象眾星捧月一般地圍繞著這兩幢村落中最古老的大屋。不知是呂氏先人刻意而為還是一個不經(jīng)意的巧合,這個“呂”字存放在村落中,形成了“天人合一”的完美造型。
從山頂南側(cè)下來,正南處坐落著一道如屏似障的山峰,滿山毛竹青翠欲滴,遠眺仿佛一塊圭璧,正好守住村落的缺口,也就是常說的水口處。沿著進村道路,兩側(cè)生長著一圍圍大樹,密密匝匝地鎖在水口,正是金秋時節(jié),一樹桂香沖破叢林阻隔,香氣四處蕩漾開來,這暗合了“貴客盈門”的寓意,他們期盼子孫早日“折桂”,能夠榮登天子門亭,通過科舉之路入仕為宦。一株枝葉繁盛的楊梅樹在成片的闊葉林和針葉林當中并不起眼,它與桂花相偎著,這暗合了“揚眉吐氣”的諧音,寓意著子孫后世能夠光宗耀祖。一株千年大樟樹如同華蓋一般撐在水口處,樹下是一座平水大王廟,也就是大禹廟,江南一帶的大禹廟多在流量較大的溪流邊,很少會建在高山村落中,這又是一個在深藏章山村的謎團。
根據(jù)族譜記載,章山村呂氏是秦始皇相國呂不韋的后人,一個不大的村落中出現(xiàn)過不少俊杰,在仕途、學術、武術、建筑、經(jīng)商等方面取得了相當?shù)某删?,章山村成了遠近聞名的文化村。他們將這一切歸功于村落的風水。水口是村落最重要的風水寶地,水口的植被茂盛寓意著子孫后世枝繁葉茂,家業(yè)興旺,所以水口的一草一木都是具有靈性的,絕對不允許私自砍伐和破壞。這從村口一塊清光緒貳拾叁年立的《勒禁永碑》上就可以看出章山人對水口的信仰:自禁之后,不拘蒿草雜柴一應砍伐,凡我同人務必互相告誡共相勸勉,毋蹈前轍。如有不法之徒違禁者,輕者經(jīng)公議罰,重則鳴官究治,決不徇情......遵守族規(guī)成為他們的自覺行為,他們對水口的呵護如同呵護自己的身體一般,即使1958年大辦鋼鐵的年代,章山人也不敢砍伐水口樹木。
不大的章山村,我卻瀏覽了大半天的時間,留下那么多的謎團還需要細細琢磨。太陽很快從山岡上落了下去,天色漸漸地有些暗了下來,周遭大山沉斂下了光澤,呈現(xiàn)出深藍的色澤。我回到村落,這時,巧遇一個挑板栗的漢子,他謙遜地退讓一邊,平靜地等待我通過,他的眸子閃著小鹿一般的動感的光芒。一個摘菜的老太婆站在更遠的路口,粗糙的石子路一直連接到她的那張臉上,她依舊是和善地微笑。年輕的女人抱著小孩,站在家門口,我分明看到了她清新的笑意,如同山上盛開的野花。或許這是一家子,他們勾勒出延續(xù)幾百年一成不變的生活圖景,讓我一睹章山人普通的生活。
一個村民的品性,是章山村連續(xù)幾百年的家養(yǎng)熏陶而成的,他們匯聚成一段人文底蘊深厚的章山歷史。他們中的許多人也許一輩子都走不出章山,即使走出了章山,也離不開這座蓮花臺的庇護。他們在蓮花臺上得大自在,或許這就是當年呂祖富的如愿所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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